胡立新居士散文作品——曹雪芹与黄叶村
说到北京的名胜之地,大家一定知道香山,并知道香山的红叶驰名,也知道香山的植物园,但每次游香山,最令我倾心的就是座落于香山下的下黄叶村的曹雪芹故居了。去看看熬尽曹雪芹心血的《红楼梦》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写作的。这位伟大的作家是在怎样的氛围中守住静气。“披阅十载”的。年轻时,我总以为,曹公出生于官宦之家,肯定是在深宫大宅里写就这部巨著的,直到我到北京以后,才知道曹公写《红楼梦》就在西山的黄叶村。西山即是香山,在清朝前期,这里遍布寺庙琳宫,被视为风水宝地。香山下的黄叶村清朝时改称正白旗村,多是八旗兵的营房和各民族的民房,曹公的故居就在这黄叶村。这故居不是他的“老家”,而是北归之后,蛰居写书的“故居”,现在与周围已无明显界限,只是大片园林中的一偶了,在入口处有曹公的大理石雕像,身材修长、潇洒、飘逸,身旁绿草如茵、放眼绿树如海。这里是一片书卷的壮阔的绿。绿荫之下的如茵草地,随处可坐可躺,看山行画里,鸟掠波光,心灵里的微尘会随着抖落净尽。
曹公故居现已改为“曹雪芹纪念馆”,是在故址上按清朝旗兵营房修造法修建的。一排12间房子,一个园门。进门而去,但见低矮的房舍,古砖砌的小径,一棵果子如葫芦的奇特的柿子树,一种古色古香的清幽扑面而来。在故居内,最引人注意的,应是和曹公从最密切的皇室诗人敦诚、敦敏兄弟俩的两首诗。它对我们了解的曹公的为人和生活境况有大助益。
敦诚的诗题为《寄怀曹雪芹》,诗云:“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挥。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到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郭敏的诗题为《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诗云:“秋色召人上古墩,西风瑟瑟敞平原。遥山千叠白云径,清磐一声黄叶村。野水渔航闻弄笛,竹篱矛肆座开樽。小园忍泪重回首,斜日荒烟冷墓门。”敦诚的诗点明了曹公家庭和生活的变迁,借用典故评说曹公的为人,豪放豁达、卓尔不群,虽落入贫困,但也不必怨嗟,不必俯首相求,还是写你的书吧。敦敏的诗意境苍凉,末句的凭吊我们不知吊淮,很可能就是吊怀曹公吧。因为曹公命运非常凄惨,妻、子早逝,他自己也只活了四十八岁,写到这里,有必要将曹公的家世作一交待。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等。约生于康熙五十五年(1715),卒于乾隆二十七年(1763)除夕或次年除夕。曹家的先祖本是汉人,远祖曹锡远曾任明朝沈阳中卫的地方官,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率兵攻陷沈阳,曹锡远被俘,沦入奴隶,其子曹振彦编入期籍,随清兵入关,立有战功,成为专为宫廷服务的内务府人员,称“包衣”。因此,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的妻子才能被选送入宫,当康熙的保姆,祖父曹寅给康熙当伴读。形成了曹家与最高统治者之间的特殊关系。康熙登基后,给了曹家特别的照顾骨。康熙二年,授曹玺江宁织造。曹玺在任二十二年,死后,曹寅继任。他不仅有干练的政治才能,而且有很高的艺术修养,著有《楝亭诗钞》、《楝亭词钞》,主持籑辑《全唐诗》、《佩文韵府》,还编写过剧本。曹寅死后,其子曹顒,过继子曹頫袭任,前后达六十余年。
曹家和最高统治者的关系还表现在曹寅之女入宫选为玉妃,康熙六次南巡中四次以江宁织造府为驻跸之地,曹家负责接待,曹寅在康熙四十四年官至三品,达到极盛。康熙死后,雍正上台,曹家的境况在皇帝的更替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雍正五年(1727),曹頫以织造款项亏空太多,且暗中转移财产获罪,被革职,后家产被抄没,举家迁到北京。刚到北京,他们还蒙恩留下些房产天地,过着不错的生活,但乾隆初年又发生了一次不明详情的变故,一败涂地,王谢子弟沦落下层。
曹頫被封家时,曹雪芹只有十三岁。有人说他是曹顒的遗腹子,父爱很少,但极得祖母、母亲之宠,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迁到北京后,从他的好友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的诗和其它材料可知,曹雪芹在一所宗族学堂里当过掌管文墨的杂差,穷愁潦倒。但他性格豪爽傲岸,雄辩健谈,风雅游戏,触境生春;他还能诗善画,其诗尤见动力。晚年流落到北京西郊的黄叶村。
曹雪芹亲身经历了家庭由“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到“树倒猢狲散”之哀,对人生,社会有了不同寻常的感受和认识,在“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成了《红楼梦》八十回和一些残稿。这部小说曾有《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几个名字。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梦觉主人序本正式题为《红楼梦》。
在黄叶村的曹雪芹纪念馆的展品或文字说明,对《红楼梦》,对作家的理解与认识也会更深一层,我在以前读《红楼梦》时,对作家生活知识和阅历的丰富深为敬佩,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和各种生活习俗都写到了,简直是百科全书,而展览更具体地提出“《红楼梦》与工艺美术”,“《红楼梦》与服饰文化”“《红楼梦》与园林艺术”等等。其实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比如《红楼梦》写到了工艺品20个部类,320个品种,5500多件,与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政治历史、经济文化、爱情伦理、游戏文化密切交织一起,确是令人叹为观止!而我们现在看许多小说内容浮浅,原因就在于感知生活的能力太差,对人生的阅历太浅。
《红楼梦》问世二百余年来,关于它的思想内容一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其实正如我在前面写到的,曹家经历康熙、雍正政权交替给作者的家族带来的“历过一番梦幻”的巨大变故,使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贵族之家一变而为负罪的平民,这种变化确如做梦一般,令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然而这又是事实。正是由于这场“梦幻”,使作者对人生,对社会有了自己的理解,他要把这个家族由盛到衰的转变,“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按迹循踪”地展现出来,在展现家属兴衰史时,曹公以小说中的核心人物贾宝玉作为自己思想的艺术载体,不尽表现了个人的思想、志趣与社会、家庭相背离所带来的痛苦和压抑,而且还以贾宝玉的视角来观照他生活的那个世界,以宝玉的心态来感受、评论、诠释、渲染他周围发生的事情。贾宝玉思想性格中明显的特征之一是他对青年女子的那一份钟爱,无论是贵族小姐,还是奴才丫头,在宝玉的心中都无比的尊贵,曹公通过宝玉来观照闺阁女子的“行止见识”,为闺阁昭传,还通过宝玉来贯穿“万艳同杯(悲)”,“千红一窟(哭)”的人生悲剧。以上三个方面我认为正是曹公创作《红楼梦》的动机,读来字字皆是血呀。
关于曹雪芹的故居在何处,一直以来是困扰红学家们的一个悬案。那么,曹公的这个处所又是怎样被发现的呢?实是偶然之事。这里原是正白旗39号,本是满族旗人退休教室舒成勋先生住这里,房子是祖传下来的,已五代未易其主。1971年舒先生要修缮房子,他爱人在搬床时床板的铁钩把西墙的灰皮碰掉一块,只见剥落处里面还有一层白灰墙,墙上有斑斑字迹,就小心翼翼地把西墙半壁旧墙皮都剥下来,露出墙上排列整齐的大片墨笔字,舒先生回来一看是些题诗,后经研究查考,是曹公的好友画家鄂比所题,舒先生的小西屋原是曹公搞得极为隐蔽的书房“抗风轩”,因为清朝的文字狱相当严酷,曹公写书只能躲在极隐蔽的书房偷偷地写,墙上的题诗墙掉舍不得,可让人看见又不妥,于是就在题诗的外面贴一层纸,再抹一层灰皮,将他们保存下来了。这一发现使舒先生孜孜不息地去考证、去探访,研究起红学来了,使得这位无儿无女的老人在垂暮之年的生活顿时充实起来。
我很少看红学方面的作品或文章,喜欢以自己的思维方式、生活阅历、人生体验、去理解作品,我们真的不需要太多的繁琐的考证,用自己的想象可以海阔天空,可以细致入微,如果点点滴滴,字字句句都要探本求源,我认为,就是对文学巨著的肢解和破坏,文学也就不成其为文学了,就会变的索然无味。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红楼梦》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初读书时,因我年龄小,读后的感觉是:象宝玉这样的锦衣玉食,成天只知道混在女孩群中,这样的日子又怎么能过的下去呢?有意义吗?这不是太无聊了吗?这样不是对生命的浪费吗?过了若干年后再读,就读出了浓浓的酸苦滋味了。我的心就象浸在又酸又苦的液汁中,我更沉迷的是书中的诗词,林黛玉的许多诗词几乎能背下来,看《红楼梦》的电影,使我热泪纵横,唱越剧《红楼梦》能使我伤心落泪,对金陵十二正册、副册中的诗词中接近哑迷式的句子,如“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等等,也知道去分析破译。再过若干年后重读时,又产生了很多的疑问,比如曹公为什么能在几千年来公子落难,佳人薄命、神鬼怪异、因果报应的巢臼中脱颖而出?为什么能在封建社会僵化的伦理和文化传统中,破天荒地发出人性的呼唤?唱出对女性的颂歌?又为什么能在严酷的钳制之中,塑造出一个虽然朦朦胧胧,但却别具慧眼而且十分可爱的叛逆者形象?又为什么曹公不仅代那些人物写的诗词都能深刻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思想本质,而且写人物的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能与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丝丝入扣?
书中写了一群青春小女,大观园是女儿国,为什么年龄大了反而更爱看,更能理解呢?等等,在黄叶村,似乎都能找到理解的渡口,虽然这会渡口不是很明朗,而是“月迷津渡”,却能引人入胜。
曹公写《红楼梦》,以他少年时期的生活为素材,有自己经历过的欢乐和辛酸,刻骨铭心的爱与憎。舒成勋先生发现,宝玉、黛玉的起名的缘由、木石前盟的构思及太虚幻境的描绘都有所本,而且都在黄叶村附近,就是村北樱桃沟里的大元宝石,该地所产的可以描眉的墨石,由一块巨石和一株古柏组成的景观,以及西山附近的寺庙景致等等。曹公把这些原始素材对他的触发加以想象和虚构使之升华,赋予浓郁的诗情画意和浪漫气息,真可以称之为“出神入化”,只有阅尽沧桑的双眼才能洞察社会的本质,只有杰出的天才才能把庸常琐碎或者粗糙原始的东西升华为精致和极美。养尊处优或者缺乏才华者哪能如此呢?曹公没有一个窗明椅净,舒畅广阔的书房,他在当时的黄叶村蛰居是“薜萝门巷”,“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曹公写书并不是面壁苦思,据黄叶村的老人的传说,他是”把文具纸张放在一条白布包袱里,然后一裹,围在腰间,穿件没领的蓝布大褂,福字履,优游于竹林中,松树下,巨石旁,泉水边,想起什么来就挥笔疾书,晚上回到家里,点上小油灯,再偷偷地写作,哪象我们今天的某些作家动辄一年数十万字,他“穷死不当差,饿死不进画苑”,活着就是为了这部《红楼梦》!血于泪总是浓于水,时间无法冲淡,二百多年来,多少人的心灵被震撼,多少人的泪水与书中人的泪水一道洒落……你想,在那锦绣繁华的大观园,把“世外仙姝寂寞林”、“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那么一大群美好的灵魂,鲜活的生命,最后却推到毁灭的悲剧中去,大家都还那样麻木,以为本来就该如此,而且还把几千年来第一个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女性,那么善良。那么聪明可爱的男青年最后也毁了,这是多么的残酷呀!曹公把罩在表面那层神圣的光圈揭去,把社会的毁灭人性的本色端出来让人们看,我们又怎能不被震撼?
我们总是遗憾曹公没有把《红楼梦》写完。确实,如果曹公能再活十年,一定能写完全书,无奈他英年早逝,留下未完的事业别人难以替代。也许,这也正是《红楼梦》一书的大悲大美所在吧,也正应了“大成若缺”“一词。“红楼有梦非一梦,青史有情却无情”曹公的心里充溢美的意象,充溢着爱,充溢着痛苦,在宝玉的身上,他融入了自己的心灵,黛玉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心目中的知音,她的才貌,秉性和言行都是一种冷峻的美,“频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怀出绣帏,呜咽一声犹末了,落花满地鸟惊飞。”曹公把黛玉推到了美的极致!但社会容不了黛玉,容不了宝玉,容不了曹雪芹。鲜活的生命走远了,但他们的灵魂永远都在我们心房的一角安居着,成为我们的知音。那一股股的人流不竭地向黄叶村涌去就是明证!
红楼花谢今又开,
宝黛二玉黄叶来,
凡事情事迷惑事,
事事不碍得自在。
我想,明天的我一定会对曹公,对《红楼梦》有更深的领悟,不管世态有多凉,有多悲苦,苦尽甘来,而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