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与禅
——《胡立新禅道诗书选集》读后
李洪智
很偶然的一个机缘，我结识了胡立新先生，并看到了他的书作及诗作。我感到有些惊异，在这样浮华的时代竟有这等人士，外面喧嚣浮躁，屋内静雅书诗，这是何等的高雅与脱俗，在他那里，甚至忘掉了时间，忘掉了一身的浮尘，听他说禅论道，真是一种享受啊！胡先生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涉猎广泛，笔耕不辍，这是令我最敬佩、最感动的一点。品读胡先生的大作，无论是诗还是书，禅意贯穿始终，这很自然地令我想到了诗、书与禅之间的关系。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正在上大学，一个同学向我推荐了一本关于“禅”的小书，于是，我知道了“拈花微笑”、“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等，也对一些妙语——诸如“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佛法本来无多语，吃饭喝茶与穿衣”等等——印象极为深刻。尽管如此，总的来说，我对禅没有过多的研究，尤其是“不立文字”一说令我倍感神秘。
读胡先生的诗，我又想到了“不立文字”，他的诗，其精神并不在诗的外相与境象上，内里是通过诗的表述，传达着禅的精神，禅的品质，禅的昭示，禅的意味------这恰恰又是“不立文字”。文字是在那里，但又不在哪里，诗意脱颖，禅风凌厉，是故事又非故事，是象非象，它就是胡先生的自问，是自然的山水、花木、人物、生灵在相互的体味着禅的贯通。从这个意义上讲，胡先生首先是活在一个饱满而有丰厚的心灵的世界，大而无外，小而无内，用庄子的话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澹然独与神明居。”“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庄子·天下篇》）正是在精神层次上与内在的禅浑融一体，所以，诗如自然地“流水”，不断地从心灵中流出，不可抑制的包容着天地间的多种境像，潺潺的涌泄出来。
山鸟唱清歌，
清歌无法语。
声在不经意，
花草跨伤兮。
----------《山鸟唱歌》
一滴清泉穿山过，
漂流大海不复回。
随波逍遥万相依，
光明普照乾坤来。
---------《一滴泉》
灵光一跃开千眼，
迥脱根尘体露真。
心性无染自成圆，
但离妄念般若生。
---------《开光偈 》
不胜繁举，随手读来，便入佳境。有的人会说，这种人心境太好了，怎么活的这么清静，这么安祥，这么超脱。我会说，这就是禅的力量和容量，禅的法力与活力。世间的诸般禅法，首先就是个“心”法，是人之大法。它印证在了精神上，印证在了诸般日常的生活中。真禅如水，大象无形，真水无香，真人如常。胡立新先生就是活在这个“真”的上面，所以，他超脱，他意满，他清静，他自在。我们平时爱写《心经》，起手的“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写得都能够倒写了，但你理解上面的意思吗？你没有感觉到这短短的句子里所包蕴的大精神、大自在、大超脱吗？这种“色”“空”的理念里本身就启悟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理念。当然，也包括着一种诗的情境生活。这只能以个人意会的方式进行，“不立文字”，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篇》）以精神的圆满与自在得到物我的融一。
无念无是非，
断灭造作为。
一心任自运，
坐卧居安斋。
---------《平常心》
人生若无初见时，
何有慧缘击千水。
夜歌长吟至阑珊，
玄机深深了无烦。
胸有至情印白雪，
箫笛鼓瑟幽清藏。
……
--------《赠〈夜歌者〉网友--慧缘歌》
在与胡先生的交往中，我感觉到，胡先生不像是一个现代人，但他又不同于古人，他身上涌流着两种“血流”的交汇，是一个古人活到了当下，又是一个现代人活在了“古境”之中。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另类”分子！但也正因为有了他这种人物，我们这个时代在他这种人和他同类的一群人身上延续着古风，延续着那种清净的古典的精神，薪火相传的是不灭的文化，不灭的精神，涅槃金刚的“道”，天地相融的“法”，无可言说的“诗”，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风，一朝风月”的“境”。
由他的禅诗我又看到了他的另一种“禅法”-----书法。书法这是我的专业，亦是我天天坐案耕耘的本事。书法和禅密切相关。古代书论中有一些以禅喻书的情况，而且，近几年已经有书法专业的硕、博士研究生开始以禅宗书法为题进行专门的研究，或者是论述中包含有与禅宗书法相关的部分，并出版了一些专著。以我本人的经历来看，学习书法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悟”的过程，其间既有“渐悟”，也有“顿悟”，每一次的“悟”都伴随着技法水准和审美能力的提高。正如唐人所言：“书法犹释氏心印，发于心源，成于了悟，非口手所传。”这几句话后来被康有为在其所著《广艺舟双楫》中生发了一下：“余谓书法亦犹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证於心源，妙於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清人刘熙载的说法就更加落到实处了：“悟有顿渐，学书从摹古人得者，渐也；从观物得者，顿也。”与此相应，欣赏书法的过程同样是“悟”的过程。王僧虔《笔意赞》一文中有几句话非常有名：“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一般认为，书法作品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所谓物质层面即王僧虔所谓的“形质”，包括笔法、字法和章法等要素，这一部分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感知，而精神层面（包括王僧虔所谓的“神采”）就非得有一个悟的过程不可。胡先生的书法，除了他深厚的功底之外，他更是在精神层面上用禅的理念来进行创作。同样让我惊异的是他用篆书和简牍书写了几十卷长达百米或数十米的长卷，这也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作为中国少数民族文物保护协会副会长、中国民族书画院的院长，他一天要忙于很多事物，要研究学问，要写诗，竟能创作出这么多的长卷，可见这还是“禅的力量和容量，禅的法力与活力”的另一种见证吧。
《胡立新禅道诗书选集》有不少他书写的自己创作的诗歌，都很有不同的风味与风格，或简澹，或缠绵，或森严，或自由，或跳荡，或驰骋，或洒脱，或矜持……，作为人的多种的精神面貌和精神层次都是通过这种抽象的书法线条式的表现着。禅的机锋凌厉，在这里成了书法的凌厉。当然，同他的禅诗一样，“不媚韵律，不拘平仄，唱偈同达，流水为韵。”在既守着“法”又无“法”的状态里挥运着自己的心性与禅机，有个伟人说他自己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胡先生正是在这种“无发（法）无天”构筑着自己对于书法的理解，对于诗意的理解与表达。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学问、才能、志趣、构筑了人的精神风貌，也确立了一个书法家的创作风范。这种精神风貌与创作风范不是空洞的，而是确确实实地印证着一个人所有的精神与状态。
《毛诗序》中这样几句话说得非常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实这其中所反映出来的观点与禅宗思想有相当程度的暗合，只有在这种状态之下创作出来的才是真正的诗，也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创作出的书法才是从心灵里从个人的修为里的艺术。胡先生状态很好，精气神韵足，驰骋于书法与诗歌的两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庄子·天下篇》）没有名与利的牵绊，没有“色”与“空”的缠累，可以遗世独立，藏之“名山”，传之后人。适逢其时，以胡先生的影响，他要为我们这个时代开出一片禅的诗风和禅的书风出来，这是他的大功德与大修行，这也是他的夙缘。
“感受快乐的作家（及其作者）接受文字；他拒绝享乐，因此他有权力和能力说出文字：文字就是他的快乐；他被文字迷住了，就像所有喜欢言语活动（而非语言）的人----说话者、作家、书简作家、语言学家-----那样；……它的预告方式便是文化，因此除了我们现在时之外，文化就全在我们身上。”（《罗兰·巴特随笔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第二版第198页）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书法系博士、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