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直玉立难随俗
——我的忘年交申石伽先生
朱争平
申石伽先生是近现代海上著名的美术教育家、书画家和诗人。他冰心一片，超然物外，是我们这座城市不该忘却的艺术家。
认识申老是上世纪80年代。当时，他刚从愚园路“六步楼”搬至兴国路244弄一幢老式楼房的三楼，开始足不入市的晚年艺术生涯。慕名造访他，是因为我喜欢他的诗词和画作。那是一个初春的上午，晴日略带寒意。当我走进申老居室时，只见清癯修长的他身穿一件夹花对襟毛衣，灰白相间的头发梳得整齐有致，戴着一副宽镜片眼镜，儒雅之至。我们的交谈是从他不下楼谈起的。申老对我说，他已年过八秩，热闹的场面年轻时都已经历过，如今人到晚年，不必再求闻达，要把空间留给年轻人。他立志闭门看书研画，为人间多留一些有益的东西。那次谈话，对我的心灵产生了久远的震撼力。此后他直至仙逝，15年不下楼，沉吟古诗，倾心丹青，其诗品画品和人品在寂寞恬淡中升华。
申老1906年生于杭州，其祖父申宜轩是晚清著名山水画家。他从小受家庭氛围熏陶，喜爱中国古典文学和书画篆刻，3岁诵读 《四书》，11岁习书画篆刻，14岁填词作诗，被俞陛云太史收为弟子。当时杭州孤山侧畔有俞楼别墅，是俞氏读书吟咏处。申老画《俞楼请业图》作为从师晋见礼。他16岁考入两淮盐务中学，师从精通中国书画的胡也纳先生，与叶浅予、陈从周同学。次年他加入中国美术会，与叶浅予组织中国美术会第一届杭州画展，刘海粟、潘天寿等都有作品参展。后他又拜中国最后一位宫廷画师王潜楼为师，并与师友组织“西泠书画社”，唐云、胡亚光等100多人为社友，盛名远播杭城内外。申老画作从此署名 “西泠石伽”。 1926年，他携带《芦塘聚雁图》赴上海参加全国美展，引起艺界好评，此后便在上海接件作画，以为生活。1932年王潜楼过世，申老接过教鞭，走上教画育人之路。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在上海京剧院和越剧院任教，参与筹建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培养新一代戏剧美工和美术人才，弟子逾三千。
申老绘画题材多样，尤擅长山水和竹。他20岁时，由郎静山和叶浅予在上海创办的中国美术刊行社为其出版了《申石伽山水扇册》。1940年，海上著名收藏家叶熙春又为其出版了《石伽十万图山水画册》，以使他名声大震，一时求画者应接不暇。他集多年教育和绘画之经验编绘的《山水画基础技法》一版再版，共发行30余万册，被中央美院国画系作为教材。申老尤爱画竹，在海上素有“竹王”之美誉。他少年时代常涉足于西湖云栖竹林，仰慕竹子坚贞挺拔之姿和孤直玉立之操。他笔下的竹，既有吴镇的洒脱、石涛的浑厚、李方膺的苍劲，又有他淡逸凛然之个性。每一次拜访他，他都要送我一幅竹子。飘逸不阿的风竹、苍翠欲滴的雨竹、冷峻坚挺的雪竹、优雅清丽的晴竹，技法虽变幻无端，君子之气却始终不变。 198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墨竹析览》，成为初学者的入门之宝。1992年，台湾皇冠艺文中心举办“申石伽书画精品展览”，轰动宝岛。申老还是个诗人，绝句、散句、古风和词大都题在画上，不矜持、不造作、不生涩，画中有诗，诗中有画。
申老一生爱国尊师，淡泊名利，秉持操守。抗战时，他义卖作品，支持抗战，郭沫若曾亲书七律诗相赠。他用两次画展所得之款在上海威海卫路和黄陂路创办“友声图书馆”和阅报站，供广大市民在动荡之世无偿阅览。解放后，他将图书馆捐献给国家。1987年，他将画展义卖所得全部款额捐赠给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该校专门设立了 “石伽奖学金”。他对俞陛云、胡也纳、王潜楼几位老师尊重有加。他一辈子不弃教鞭，就是为了实现恩师王潜楼教画育人的遗愿。申老不慕金钱，甘于布衣素食。他长期居住在只有10平方米的小屋，毫无怨言，并自称“六步楼”。上世纪50年代初，申老生活颇为清苦。 1953年岁暮，周恩来总理从申老朋友处得知后，特从工资中寄赠百元，使他一家欢度春节。申老年轻时风雅倜傥，他创建的“鯼画会”、“小留青馆画会”中女弟子众多。唐云曾撰“海国都来求画稿，佳人相约拜先生”楹联相赠。然申老与结发妻子共同生活77年，风雨同舟，恩爱如初。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身上的毛衣就是年届八旬的老伴亲手所织。申老家中不安装电话和空调，潜心静气使他晚年的作品更加空灵脱俗。
“花开五福多禅静，春色长留淡泊中”。申老的诗句，既是他淡远人生的生动写照，亦应成为后人孜求的人生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