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立新“国际道教论坛”论文—宏大道体与心灵和谐
---老子“道”与当代哲学的衔接
胡立新
一
老子的“道”是不可言说的天地的趣旨,天地归一的所在。老子所形容的“道”是这样地形容之: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似乎“道”在冥冥之中似而有似而无,其实,这是老子的智慧,把“道”藏起来,把“道”归于虚诞,这样才能够更好地把握之,把“道”放在了心里。天地光明,信而能达,气贯一宇,精能至极。它在天,亦在人,在身亦在心。 就是庄子在《天下篇》所论及的:“人皆取实,己独取虚。”
《庄子·知北游》说:
“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起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在这里,庄子所谓“体道”,“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与老子的“道”是同一的,它是哲人心里的那盏灯,那团火,但不能够完全地说透,它是一种真实的灵性的存在,是心灵间的顿悟,是得与失之间的相融相合。
由此,我就说到“道体”,所谓道体者,心灵之谓也。以心体道,道体为一,禅悟无虑,物我两忘。与人而言,这种道体又是宏大的,“有无相生”,照见一切的过去,洞见着幽玄的未来,为生为死,“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庄子·天下篇》)对它最为精辟的描述,还应该说庄子,他说:“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 《淮南子·俶真训》解释说:“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就是说这个道体,宏大而又通达,深远而又纵放,对于它的追述,可以说是谐和适宜而且达到了最高的境界。道体现于人为(上德),【可道】体现于人为(下德),(上德)无心为德,下德有意为(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有为而有以为。
《古尊宿语录·第四十一》有诗云:
“情忘应许道相交,
肯谓川途有所遥。
月交五峰湘水白,
云蒸石廪露偏饶。”
意义相同,表述不一。保留内心的那份纯净,那份赤诚。使生有了希望,雍容康福,心心相悦,月白风清,良夜未央,这是何等的相契啊!
二
道体对人而言,不是一成不变的,是变化的,相对的,瞬间的,但也是恒久的。随着事物的不断地变化,它自己也在变化着。在变化中,保持着一种恒定,保持着对时代的敏锐的观察,获得那种对于事物的体验与心境的饱满。
萨默塞特·莫姆(Somerset Maugham)说:
“最严肃的事情之一,就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美的判断上并没有那种持久不变的东西,……美和时代的特殊需要有关,……因此,想在事物中去鉴定那种美之所以为美的绝对的特质是毫无意义的。”①
老子的话简单而又明了:“大象无形。”“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但我们总应该有一个比较一致的东西来约束着我们,形成着我们文明的基础,感应着天地的变化,以“人之子”的形象来巩固着一个社会,维系着人伦的繁衍,使人类祥和地自然地发展。
杨雄《法言·问道》说:
“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一人而兼统四体者,其全身乎?”
庄子在《知北游》中借老子之口说:“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从庄子的角度和眼光看来,祛除世俗的杂念,保持虚静的状态,让自己的精神“纯粹而不杂”,才能实现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的无限自由:“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刻意》)
道体在这种变化之中,保持着一种圆融,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应和世事,泰然处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苏洵语)这就是一种治心,能治心必能治怒,能治怒而能治身,慎独于己,归而与儒家的“克己复礼”相合。这就是一种时间的历练,长久的修为,世事的融通,获得超越自我的大智慧。有了这样的智慧,正如我诗中所吟的“极目远望尽虚空,万里江山一点红。独立洲头不须渡,此岸即与彼岸同”。
从老子到庄子,宏大的道体是一种无所不包的和谐境界,无声、无形、无欲、无为。如《金刚经》所言:“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方寸容纳三千门,玄沙妙得源源生。形迹应惧别渺茫,一心无念放明光。”继而达到“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大融通。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十四章》)。在超越中把握,从宏观上包融,天地为一,和谐淡泊。庄子也曾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作为万物之本的“道体”,其本质就在于“无为而无不为”的大融合。人世间的一切纷尘迷乱,在道的指引下,达到和谐,相合为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十章》),复归到“婴儿”式的天真无邪精神状态。“婴儿”是一种意念,一种朴质的观念,是让精神得到净化,恢复到素朴和谐的心态。老子强调:“载营魄报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十章》)弃绝一切知识和经验,涤除一切精神上的污染,“见素抱朴”, “无为而无不为”,达到“道”的和谐境界。故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四十七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梲之,不可长保。”(《第九章》)在世事的变化中,以一己的恒心与淡泊,以一己的静穆与超越,来形成自己心中的道体,世事于我与浮云,心底无私天地宽。任性独立,魏然而已矣。
三
庄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心斋”的渊源。以“心斋”而得“道”。道家所主张的的“心斋”、“坐忘”,“忘我”,“忘物”,“知止”“弃智”,都不是消极的,而是避免先入为主,避免杂念的缠绕,摆脱功利的束缚。道体融一,从而使心灵获得一种审美知觉力,达到精神上“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自由。我所作的《自由身》一诗中如是说“万里浮云碧青天,乘风化雨心空明。无限沧海水滴滴,随方就圆自由身”。这个自由身指的也就是精神自由的“虚静”。 “虚静”的道体,制止人的杂思乱想、怪力神魔的紊乱,恢复人的朴素本性,进而“以天合天”。心灵和精神愈是自由,愈能感受到深刻的美,享受到丰盈的美, “合天”悟道,妙然化机。
道体以“心斋”、“坐忘”为审美心理基础,它对事物的审美观照既具有超功利的、非理性的、自由的性质,同时也是主体与客体的有机统一的活动。以“虚静”观“道”,以一种感性的直观的创造性的知觉方式,“目击道存“,体悟“大道”,洞见“至美”。
道体的“虚静”思维,使修道者可以进行自由的想象和大跨度的跳跃性联想。乘物游心,神与物游,顺任自然, “不敖倪于万物”,发挥充沛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心灵不受任何束缚和干扰,这种至高的游心的快感,实现了精神上的真正的自由解放。作为一种有创造力的审美道体,“游于心”继而“游于艺”,放松着精神,使精神回归于逍遥的自由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天地》)“冥冥”为虚,“无声”为静。道体的虚静的心态摆脱了局部的感官的“视”与“听”,也就提供了充分发挥自由联想和想象的自由空间,并且使感性的直观转向理性的领悟,由外视外听转向内视内听。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叫真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通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在宥》)在有限中感受无限的极致,在天地精神的往来巡复中获得超越现实的自由。“精神四达并流”,“天地与我为一”,大美之境,汇融一体。
佛洛依德在《文明与它的不满意》一文中说:
“生活的幸福首要的就是去追求美的愉快。无论美是被我们感觉所发现,或者是被我们判断所发现,人的优美的外表和动作、自然对象的美、艺术的美,甚至科学的美无不都是如此。”②
四
中国先秦的哲学都在指证着一种和谐的理论,一种将心灵放置在宁静祥和的境界。无论儒家、道家、墨家等等,都有其突出的一面,发现着人世间矛盾、苦难、战争,处理着这种不和谐的种种之因素。百川归一,儒道互补,又加之以佛禅,诸此芸芸,洞见其理。这些,也对我们当代有很大的启示,吸收与扬弃,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建设我们当代的精神文明。
庄子的《天下篇》就是极其精要地评述了先秦各家的学说,从庄子自己的角度,进行褒贬。从现在的眼光看,各家各派都有其社会的意义,虽然。庄子对墨家、宋尹学派还有彭蒙、田骈等思想进行了批判,我们从现在的立场上还是能够看到其价值。
如,他在介绍墨家时,说: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度数,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这种观点就是绿色环保,也就是“心灵环保”。就是我们现在应当构建的生活观念。
其实,庄子自己何尝没有这种观点呢?只是表述的婉转,甚至有点晦涩而已。
庄子说: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
在庄子看来,“道”隐蔽在小小的成绩里,真话往往被漂亮的言辞隐蔽起来,于是就有了儒墨两家的是非之争。如果各以所是而攻其所非,就不如“以本然之明照之”(王先谦注)。所谓“本然之明”,就是“道”的本来面目。在他这里,“道”是直观的,是可以感觉到的,排除一切的遮蔽,归于“道”的明澈。
所以,庄子又说:
“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疲)。虚无怡淡,乃合天德。”(《刻意》)
庄子认为人的智慧和知识以及经验,有时,就成为了去发现新知的障碍,因此,回归到正途的,就是“不思虑,不豫谋”,回归人的原初的真实的感觉之中。因此,庄子主张要有“真知”,“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大宗师》)。所谓“真人”,即是“才全”之人,他们之所以有“真知”,是因为他们排除了世俗的“知”,一切都顺任自然,“无为而无不为”。而做到这一点,就要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他更深入地指出: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五
林语堂在《道山的高峰》一文中说:
“道家及儒家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而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虽然是好商人,但他们永不是一个小店主们的国家。什么使中国人成为哲学的?不是孔子,而是老子。谁制作广传在中国民间思想中最好的格言?不是孔子,而是老子。我知道中国人素以具有哲学味儿著名,因为他们把生活看得很轻松,无忧无虑。孔子永没有教人把生活看得轻松,倒不如说他教人用一种德国人的极端严肃和恳切的决心来生活。但在中国人的灵魂中常有来自老子的深思,及可怕的、沉默的忍耐力,对权威的缄口顺服,定意忍受一切痛苦,枯坐以待任何暴君自毙的伟大的无抵抗,无论这些暴君的势力是多么大。因为老子是世界上第一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教人用质柔如水的力量。”
这说的是一种本质,中国人的内心的确是道家占到了很高的位置,在表面的儒家面目中保有着一个道家的心。“儒道互补是两千年来中国美学思想的一条基本线索。……道家强调的是人与外界的对象的超功利无为关系及审美关系,是内在的、精神的、实质的美,是艺术创造的非认识性的规律。”(李泽厚《美的历程》)③
这种思想,在当代过于膨胀浮躁的有些畸形的社会形态中,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价值。追溯庄子的“无名”、“无功”、“无己”观念,其根本在于“忘”,忘掉名誉,忘掉功利,忘掉自己,排除一切干扰,保持精神的绝对纯净,实现精神上自由的的“逍遥之游”。庄子的“无己”,其本质还是有己。谁也不可能完全回避现实,仍然要“与世俗处”而“与物相刃相靡”。作以在追求超脱的同时,极力强调“无用之用”和“无为而无不为”的内心生活和一种独异的精神境界。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大宗师》)。无是无非,一切顺其自然,消除一切对立面,以达到精神和现实,主观与客观就都可以趋于和谐,两方面都可以在形而上的观念中达到了融汇。
庄子在《庚桑楚》一文中有一段名言: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在这里,他告诫着人们,放弃一切的荣辱利害,七情六欲等,因为这些都是扰乱心志、束缚心灵、蔽遮大“道”的通彻,只有使这些杂念“不荡胸中”,保持绝对的虚静,才能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的境界。“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渡,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这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玉楼春·戏赋云山》,这就是无为之境的道体,青山依旧,西风横渡,四面浮云,南天一柱,在充盈的宏大的道体之中,自然的美丽与人的胸襟融为一体,让我们真实地感觉生命的美妙,感觉天地的生机。我作诗如下“骑牛出西关,葫芦一空装。告别道尘客,机关尽相忘”。
①②,转引自朱狄所著《当代西方美学》第202、89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6月第一版。
③李泽著《美的历程》第49-54页,文物出版社1981年3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