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胡立新的诗歌意象及当代古体诗的禅意表达
来源：人民网
在当代纷纷熙攘的人世中，能够坐下来写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避开喧闹，独居一隅，心游万仞，目及八方，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庄子语）。在心灵与物象之间对话，在小我与天地之间驰游，在大乘与小乘之间跳跃，在自得与开放之间沉思。
有人说，诗是属于青年的，是属于青春的。对于前者，我不敢苟同，而对于后者，我欣然接受。只有在内心深处，保持着旺盛青春激情的人，不管他的年龄有多大，他都具有诗人的秉质，他就是诗人！萧伯纳说过：“青春太珍贵了，以至于我们不能轻易地送给年轻人！”尤其是一个经历过人生的大颠簸、大动荡、大起伏的人来说，他如果写诗，那么诗歌就是他情感的一隅，是他对天地生命的沉吟，是他心灵的表述与抒情，是寂静的万籁之声流趟出来的禅意之韵……
而胡立新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位居士和诗人！
“担取与放下”：在千余首的诗歌中，以多重的意象表达着生命的关怀与爱意
在新浪“胡立新居士国学大讲堂”的博客里，胡立新已经发表了数百首的诗歌（不包括他的散文，杂谈，书法、论述等），而点击的人数也达数万之众。为什麽有如此的魅力？为什麽熙攘的芸芸众生之间有关注诗歌？关注对于人生境界的思考？是因为人们在当下物质生活相当丰厚的今天，要解决个人精神生活诸多问题，要寻找一种获得精神宁静与安祥的境界，人们便不由自主地选择着诗歌，选择着在匆忙、烦乱的世界里寻找那一隅的净土与澄澈。
“鸟鸣传细语，清泉凝我神。仰望青牛现，尾摆悠自闲。”（《上山寻道》）“悬崖破坚出，横空一青龙。缠绵伴祥云，深渊也休闲。”（《出世龙·悬崖松》）“枯荣总相同，哀乐都归空。鸟鹊不相争，归真在定中。”(《开示偈（二）》)“遥望崖上松，郁郁多葱笼。严寒竟相逼，辉然仍从容。”（《悟真偈（三）》）“乳泉汲水烹茶香，嫩翠鲜爽味真长。三炒三揉三世间，观音岩下闲事般。”（《桂平西山茶》）这些诗歌，都表达了诗人对万事万物间的一种思考，一种追寻，一种解答，一种印证！在万物的照映之中，神驰其内，驱御万端，风神独运，时见机心。
在胡立新的诗歌中，你会发现，他吟诵的对象可谓方方面面，各具其象。在他的诗歌中，村庄、牛、山、茶、钱塘江、西湖、嬉钓、梅花、荷花泉、玉石、狗、小河、笛子、春夏秋冬、相思树、书斋、雨伞、白菜、向日葵、蜘蛛、柳树、松树、竹子、日出、溪水、涧边、燕子、鱼儿、鹤、麻雀、野菊、月夜……，林林总总，时出变幻，但其中有一个大主题，那就是对映是人生，是从物象之中所要表达的那种内在的禅意与禅思。
《五灯会元·卷四》中说：“初参赵州，问：‘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曰：‘放下著。’师曰：‘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曰：‘放不下，担取去。’师于言下大悟。”胡立新居士这么多诗，都是在担取，同时也是在放下。万物皆入此来，只为印证禅意。所以，他的诗中，随取意象，便入情境，句从口出，生发理念。如《南国新秋蝉》：“南国秋色净如天，翠柳依旧鸣蝉宁。新凉喜引淡歌燕，独倚栏杆看红莲。”即是居士驻足南国，秋色明净，忽闻蝉鸣，即发诗声。而红莲独立，蝉鸣即停。好一个禅机意蕴。《江边吟》：“独坐江边深，白犊啃草根。忽听细风语，双燕贴水横。”这同样是另一番情境，独坐江边，白犊啃草，细风吹来，如同儿语，再见双燕，贴水而飞。没有什么文字，但更见其中的深邃。《出世龙·悬崖松》“悬崖破坚出，横空一青龙。缠绵伴祥云，深渊也休闲。”悬崖峭壁之上，一松横空而出，其势宛若一条青龙，壁下祥云缱绻，瞅一眼，壁下深渊，我处休闲。
意象皆在心中，意象也在物外与物内，万物驱驰于笔端，四季横陈于文字，龚自珍在《乙亥杂诗·过肆市有感》中写道：“消息闲凭曲艺看，考工文字太丛残。五都黍尺无人校，抢攘廛间一饱难。”胡立新的这些诗，都是从万物之中透出消息，而我意其中，避重就轻，只存意象，全赖品悟。在个性的意味里，所有的意象都是我的意象，所有的物都归之于无，那么，就从这里，阐释出你的所爱所思所恨所得。卡夫卡说;“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之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每一处都是意象，每一处都在意象里透出世界的消息和我的清晰又模糊的意念。
“茶意即禅意”，禅意的表达，既是直接的，亦是婉约的，丝丝的叙述里，是物我的合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这样说的：“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过’。‘可堪孤馆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又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纵观胡立新的诗歌，他亦在“有我”与“无我”之间吟诵着他的诗篇。《村居》：“水渠绕村柳竹青，坡地禾桼养安宁。黄牛但听农夫唤，满头草稀归家还。”有我之境耳。竹青柳叶，村净水绕，农夫唤牛，此乐悠然！《瘦马吟》：“长安裹寒冬，梧桐落叶空。瘦马借道行，路人踩蹄伤。”无我之境耳。瘦马行道，梧桐叶落，此复何及！境随心走，止观于斯，万象更迭，物我两忘！苏联作家巴乌斯托乌斯基在《金蔷薇》里有一句对诗人的表述：“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夜听叶声》：“夜静庭阶空，但起枯叶动。只因一心轻，行走不借风。身到无穷处，自令灭欲残。君入深坐时，柴门通幽山。”这完全是一种古典的意境，令人想到了唐代的王维和常建的诗，王维的《五绝·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境无情不发，情无境不生，古典诗歌的意境都是在含蓄蕴藉、玄妙深微之中，引发为对人生宇宙的幽叹与触动。沈祥龙《论词随笔》中说：“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胡立新的诗歌创作，不少作品也是他在对古典诗歌的研究之中的兴感之作，随意生发，其意惬然，即感即止，更见性情。在他比较长的那首《圆融之歌为无锡太湖赋》中，起笔就这样描述了无锡太湖的风光：“烟雨三月梦幻湖，引得西子竞相依。十里明珠鸟啼鸣，古竹街吹清古风。”写得流利顺畅，情景动人，显示了他颇为精到的古典功力。
胡立新的诗歌中写了大量的茶诗，从现在发表的我算了算，共计38首之多，从东阳舒公的苦丁茶到桂平西山茶，从车云山毛尖茶到君山银针茶，从老竹大方茶到信阳毛尖茶，真是踏遍青山人不老，风景这边独好，享不尽的茶香茗道。他这样吟诵《老竹大方茶》：“大方一僧休宁松，老竹岭上悟空空。茉莉窨珠兰花放，得来全是空色观。”一叶茶味，竞得了韵到十足的禅味大观。他吟诵《大红袍茶》：“九龙天心一僧寺，妙用奇茗障疾疗。旭日沐浴山泉滴，大红袍遊圆状元。”依然是那浓浓的禅意透着浓浓的茶香。正如泽庵宗彭《茶禅同一味》所说：“茶意即禅意，舍禅意即无茶意。不知禅味，亦即不知茶味。”历来，不管是文人骚客，还是高僧大德，都喜欢将茶味联系到了禅味，一脉相承，光大发扬。胡立新也是深得其中三味，不论是他的禅诗，还是茶诗，都在某种程度上是禅的宣示，是偈悟般的文字。禅宗强调自身领悟， “明心见性”，有即无，无即有。茶能使人心静、不乱、不烦，有乐趣，但又有节制，“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唐·皎然语）胡立新的诗，通过饮茶意境的创造，把禅的哲学精神与茶结合起来。
生活中，人们都在寻找着禅的解脱与开悟，寻找那种直抵人心的般若。“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窗前。”这是智洪禅师的禅。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这是赵州禅师的禅。“水仙品自清皎洁，千树桃花万梨开。”（《水仙茶》）这是胡立新居士的禅。禅无处不在，禅又不用立诸文字，它就是那一刹那的顿悟，是寂静而具审虑般慧妙的“禅那”。虚灵宁静，把外缘(外在事物)都摒弃掉，不受其影响；把神收回来，使精神返观自身。慧忠禅师说：“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白云淡渲，出没太虚之中。万法本闲而人自闹。”（《五灯会元·卷二》）
诗在这里，既是回忆的，亦是经验的，是玄思，亦是对自我生命的升华
胡立新在他的博客里发表的最新的一首诗是对自己的一种自状与描述，他很有意思地用“猿”来写：“风雨飘摇出东江，身在燕山忆童郎。每逢中秋冷对月，惟听孤猿三声啼。”（《思乡猿》）离开东江，身在燕山，中秋对月，似听孤猿三声啼。他将一种视听的幻觉体验写进了诗中，对童年的回忆唤回了对家乡的回忆，天涯孤旅，风雨飘摇，幻觉中孤猿的啼鸣，把自己唤回! “登高心空入云端，大地苍茫尽相忘。万里风动耳边过，唤醒神鬼画天山。”(《登高》)这也是一种自状，不过没有前一首的有凄苦感，而是充满了一种豪迈，一种自得。“登高心空入云端”与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蕴相近，“唤醒神鬼画天山”则是横空出笔，气势豪雄！
胡立新有一首很有趣味的《牧童歌谣》，让人完全沉浸在童年的牧趣之中，放佛看见那青青的绿草之中，那嬉戏的孩童们的欢乐场景，像李可染笔下的画面：
“三月哪个里呀三呀，
花嫩草初长。
三五哪个牧童呀，
把芒鞋蓑笠装。
三村哪个六林呀，
骑牛来放养。
三六哪个笛声呀，
稚童齐欢唱。
日落哪个西斜呀，
嬉笑归去忙。”
这似乎似在唱，你都能够听到那忽远忽近的歌声，它应该被谱成曲。它在形式上介乎在童谣与诗歌之间，流畅悠扬，境界全出。
美国当代学者莫瑞·克里格说：“诗可以而且可以成为烛照经验的一种洞察力。”（见《批评旅途：六十年代之后》）这句话，说得非常深刻，诗在这里，既是回忆的，亦是经验的，是玄思，亦是对自我生命的升华，这才是诗歌的洞察力和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它唤醒的是对生命的自知与珍视，是自我在诗歌意象中的转换与认知。胡立新写的这麽多的诗，正是对自我生命的回归与体认，对他来说，这甚至是一种文字的试验与磨洗，是在一种意象之中的自问与自答。这里的诗人和居士，是一个孩子，是一个老者，是一个哲人，更是一个沉思者，在不停的转换里，丰富，凝聚，观照，对映，幻视，聆听……。
“忽晴忽雨喜无常，忽淡忽浓山叠嶂。忽隐忽显见牛背，忽缓忽急泉溪声。”（《山村》）“群峰耸云端，古道连天穹。鸟鸣传细语，清泉凝我神。仰望青牛现，尾摆悠自闲。”（《上山寻道》）“水牛背上一清秋，牧童横眠吹一曲。一雨一草一明月，皆是入禅一知音。“（《牧童一禅词》）“湘江有情秋水茫，冷月低落君远航。道是无情亦有情，相思不需鹧鸪啼。”（《鹧鸪无啼》）这既是一个旅者的观察，更是身居其中的禅思，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升腾的是浓浓的诗情，是对大自然的爱恋，是自然的笛声与天籁。这变换中的意象里，胡立新有那么一种潜在的渴望与希翼，一种诗的完善与阔达的自然的理念。“处于一个烦恼的世界之中，我们渴望有完善的东西。我们忘了，使得完善这个概念具有意义的乃是这些产生渴望的事情。而离开了这些事情，一个‘完善的’世界就会意味着一个不变化的、纯存在的事情。”（美·杜威《艺术即经验》）我觉得，胡立新的诗歌中的一个又一个意象，正是在表达着“渴望与完善的东西”，是对物质世界的超越与喃语。
胡立新的这些诗歌，不完全合乎平仄的规范，但应该说，我们现在完全达不到古人和先贤们对平仄的准确运用，我们现在也无法破除那些格律的森严。所以，我们只能在我们所能表达的层次与境界上尽量地去迎合一定的平仄关系，在每一句的韵脚上，能够达到句式与意象的和谐。胡立新的诗歌，是他作为一个歌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纷纭和吵杂的世界，它内在的沉静与斑斓的意象是胡立新个性的禅意表达，是我们这个在精神上多元时代的情感收获，是延续传统后的延展与开拓。
昔时纵横万里疆，
征途赫赫胜旗扬。
如今虽行斜阳里，
壮志不已跨西山。
（《咏老马》）
（作者系陕西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著名文学评论员 吴川淮）
